随着皇帝的诏命在上下官僚机构的推动下,开始在天下一百三十二郡国中缓慢产生效果。最先起效的自然是减奉,这不需要官僚机构在其中的运作,所以执行的自然干脆。中枢加上地方以及各色执掌之人,包括有职司的千余宦官,共计十五万两千九百八十六人,诏命下达便为刘志腾挪出二十亿有余的财政冗余。
其次是向诸王、候国借贷,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早的国家债券,只是在大一统的帝国内无法滋生出债卷交易所,所以西方总喜欢宣扬他们所谓现代金融业,而早在近两千年前,这片土地上就已经开始了金融之树的生长。帝国朝廷的信用一直都很坚挺,加上国家强力机构作为后盾,借贷钱便自各地源源不断的运往洛阳的太仓,其中一部分直接在陇右诸郡国就地变成粮食、草料、桑木、筋腱、兵器、甲胄等发往陇右诸军中。
卖官鬻爵起效自然也是较快的。此时采用察举制任官,世家豪门垄断了朝廷官员的任命,寒门和地方豪强很难获得像样的官职和爵位,所以每次朝廷开始将部分爵位和官职拿出来售卖时,这些豪强和寒门便会非常积极。此处的寒门并非穷苦人家,从广义概念来说,地方豪强也属于寒门一类;寒门是低级世家,也就是常说的庶族、庶人;在西周和春秋时期,徒卒便是由庶人充当,也就是说那时候实际交战双方都是贵族,交战规模之所以有限也正是这些有产贵族的有限的缘故;进入战国时期,各国进行的大规模改革,平民被推上战场,交战规模迅速扩大,交战时长也被拉得很长,残酷程度也被无限放大,这也是孔夫子慨叹礼崩乐坏的一个原因。
最难推行的是天下田亩加收十钱,这并非是官僚机构不作为或者地方世家豪门抗税所制,乃是各地首先需要厘清那些家族的田亩不收税,那些小民田亩可以收税,其次是明了自己辖地内税收定额是多少,如何向小民摊派,摊派多少合适,有些底线的地方官吏会找一个小民能承受的上限去摊派,没有底线的就直接按照这个定数强行摊派;至于忠于皇帝的宦官爪牙们,除了世家豪门动不了,地方豪强和寒门则成了搜刮的重点,当然小民也不会放过,这也引发了后续一连串士族上下一体的反弹。
延熹五年,夏五月辛丑日。
短时间内各处汇聚的财富如同一剂大剂量的肾上腺素,迅速让帝国这幅腐朽的躯体焕发出强大的力量。先是延熹四年夏五月波及整个陇右的零吾、先零诸羌的叛乱,在中央强有力财政的加持下,当年七月就被“凉州三明”之一的中郎将皇甫规轻松平灭。原历史上,皇甫规要到十一月完成集结和物资储备后才发动,此刻早早便扫荡了羌乱,使得陇右诸郡国的损失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内。随后是今年四月长沙贼起事,当月便被荆州刺史平灭。原历史上这次起义诱发了武陵、零陵两郡贫民、蛮族大规模叛乱,范围一度波及至交趾郡,规模之大仅次于黄巾起义,直到当年十一月太常卿冯绲加车骑将军率中央军南下才算平定,但是其余波一直持续到刘志驾崩也未能终结。
此刻传递到皇帝手中的全是各地捷报,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除了去年京师的冰雹,凉州和京兆府的地震,似乎全国总的来说算是风调雨顺,昊天上帝的庇佑似乎真的到来了。虽然也有不少坏消息,如恭陵东阙失火、虎贲掖门失火、太学西门损坏、承禄署失火等等,但是这等小事是难以败坏皇帝此刻的好心情。
洛阳北宫,崇政殿。
唐衡今日心情很好,因为皇帝脸上的微笑自辰时批阅奏章开始就没消失过,这是刘志执掌大权以来的第一次,去年皇帝的豪赌似乎赌对了,帝国似乎也在全面复苏。去年冬十月薄皇后诞下一名公主,取名刘坚,帝后二人虽然为此颇为失望,但是很快今年三月御医再次确认皇后有孕,此前十余年朝中内外质疑皇帝不能生育的谣言不攻自破,同时证明帝后二人身体十分康健,连续受孕成了强有力的证据,这也让刘志欣喜莫名。
唐衡正在为今日的好心情止不住嘴角上扬时,突然一人自殿外冲入,惊得唐衡立时上前阻拦,其心中则是将殿外的卫士、小黄门挨个咒骂了一遍,并下定决心待事毕必然要好好整治一番。但是等到拦下来人,并看清来人容貌时,还是当下愣住。片刻愣神之后,便当即扬手给来人一剂响亮的耳光并高声喝道:“徐璜!你敢以奴犯主呼!”说完便低声附耳说道:“武原候,速速哭嚎。”随后便看也不看徐璜,起身在皇帝身侧躬身肃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徐璜突然挨了一剂耳光并被唐衡提醒当即醒悟,即刻泪如泉涌,呜咽如小兽哀鸣般爬至皇帝近前伏地抽泣。
“人家都称你是‘卧虎’,今日跑我这里装可怜,所谋不小啊。”刘志见强壮的老宦官在自己身前抽泣如小女儿状,便没好气的出言讥讽。
“老奴亲侄下邳令徐宣,数日前阖家百余口,为东海相黄浮尽数捕杀、弃市。”说道此处徐璜便放声嚎哭。
“你从哪里听来的,一任比千石,无朕的诏命,便可族灭的吗?莫不是市井谣言吧。”刘志听后难以置信的问道。徐璜也不言语,从袖中抽出奏疏,双手捧着膝行至几案前;一旁唐衡上前一步接过奏疏,双手奉给天子。刘志接过展开仔细观瞧,先是皱眉,随后满脸的不可置信,继而面露怒容,但是短暂后便敛容不动,待到阅毕合上奏疏便陷入沉思。
奏疏为东海相黄浮所书,开篇先是言徐宣到任后,在地方恣意妄为,横征暴敛,弄得地方上怨声载道;随后言其垂涎故汝南太守李暠庶女貌美,欲求纳妾不得,心生怨怼,于是集中家仆及辖下役使,冲入李府掠走其女,在官寺中凌辱,后杀而抛尸。其接到李府家人告发,即刻发兵缉拿徐宣阖府上下老幼百余人,当日尽数拷问,证据确凿。第二日悉数当街处斩,暴尸示众。末了黄浮还言辞凿凿的说自己是为国除害,即便是死也对得起国家了。
奏疏写的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但是抛却其中的辞藻和微言大义,内容很简单;首先是东海相黄浮擅自诛杀了一位比千石的高级官员,其次其诛杀徐宣全家的罪名实在荒唐,李暠虽然卸任太守,但是作为一任两千石,其家族必然也是郡望之家,奴仆部曲何止千人;从抓捕结果来看,徐宣阖府上下老幼不过百余人,即便将县寺中的吏员役使全部集中起来也未必能凑够两百之数,如何便能冲进李暠府中抢人?如果是摄于徐璜威势,又哪里会回到县寺集结人手去抢,何不当下直接抢人便是。
“奏疏何时到的尚书台?”刘志并没有因为徐璜的哭嚎便勃然大怒,而是先问了一句无关的问题。
“时才刚到,尚书令袁隗亲自送至朱雀门。”徐璜听见问话,即刻收声回道。
“既然是才到,你又是如何先于朕知道的?”此刻刘志双目微闭,语气森冷彻骨。
“老奴正好于朱雀门前当值,便接了奏疏。接手时尚书令言语让老奴节哀,老奴心下诧异便打开奏疏大略通读了一遍。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徐璜听见皇帝的问话,通体冰凉,一面以头击地一面颤声回道。徐卧虎这是明白皇帝疑心他内外勾结,自然是惊骇莫名,虽然中常侍们大多和朝中公卿有所勾结,但是明里是不能承认的,这无论是在皇家还是在世家中都不允许的。当然,袁赦不在其列,其人本就出身汝南袁氏,是刘志与相善世家沟通的桥梁,存在较为特殊。
“只要不是预先知晓便可,你是中常侍,备问御前是你的职司。”刘志听见徐璜的解释后,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秦汉间,中常侍、常侍、黄门、黄门令都是少府这个皇室财务总管属下的正经官职,包括尚书台诸官,只是到东汉时期,皇帝为了方便宦官压制朝臣,常将亲信显宦任命为中常侍、黄门、黄门令等,借此作为少府属员参政。
“唐衡,即刻传三公九卿并尚书令至此议事,将具瑗、袁赦、候览、曹节、赵忠、左悺皆来。”皇帝安一句徐璜便偏头对一旁的唐衡命令道。唐衡唱喏之后,即刻出去吩咐小黄门们去传唤相关诸人,自己则立刻向着太尉府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