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岐州,主要的事情为两件,一是调查那刺青相关的事宜,二来就是为明鹤卿寻那解毒的东西,都是得耗些时间又急不得的事情,又因着要估计明鹤卿病体不能过于颠簸,且相关事宜得仔细谨慎,所以云绶索性这一路上都走的十足慢,五月初动的身,现下已经是六月初了,才不过将将走了一半的脚程。

    不过此行越往北,倒是能愈加明显的感受到属于北疆边关独有的干热,云绶坐在自己那辆马车里,左手堪堪捏着把折扇轻飘飘地晃着,另一边倒是捏着本《史记》,正巧瞧到了第一百二十九的货殖列传,目光继续往下漫延,似乎是没有人可以阻挡到他,直到这页书的最后一句话,拦住了云绶欲翻书的举动。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击,敲得云绶有些晕头转向,以往那些画面铺陈在了云绶的眼前。

    当时那番还有些许稚嫩的声音阐述的与之相抗衡的话术,到现在仔细思索了去,只觉得有些可笑,此间数十载,云绶却是将当年之思皆抛于脑后了,此般想起来,倒叫云绶觉得恍如隔世。

    却是不想,后面那辆马车上面的明鹤卿被蒙在抹额下面的双眸倏然睁开,好大一会儿,他微微侧目,隔着那层半透不透的抹额向那被打开些许的小窗望了出去,接连的绿意向他们相反的方向逝去。

    明鹤卿看了好大一会儿后垂眸,不知怎么的,往昔的事情以及那道总是一袭绿裳的身影,渐渐盘盈上了明鹤卿的心头。

    说下来,云绶的祖父,太傅云柏宁除过领着前朝的官职之外,有些时候也会在宫里的太学给那些龙子龙孙们讲学说理,明鹤卿自然也是归于其中,直到有一日,云绶的师父因为告老还乡,所以乾恒帝特别恩准了云绶,可以入宫与皇子皇孙们一起在宫内的太学习学。

    云绶来的第一日,明鹤卿就注意到了他,而趁着那日云老太傅讲学时,明鹤卿破天荒的走了神,用着本又厚又大的《史记》挡住了自己的脑袋,偷偷的这一边,打量着这个清秀俊逸、玉骨玉面的小男孩儿。

    这小男孩儿生得一头长发,轻贴着那张显得些许稚嫩却又细致如美瓷的面庞上,眉目如画,一双眼眸美得让人有些窒息,一丰如樱般的唇轻轻抿着,衣冠胜雪,当时明鹤卿就想着,这大概就是话本子上说的那种谪仙般的人儿吧。

    云绶自小聪慧,八岁上开口就可出先贤之理,落笔便可成文成篇,而明鹤卿也不赖,即便是自小就混迹在西山大营,也没有染上那些没甚文化的粗人的习气,反倒是养的性子豁然明朗,哪怕是因为年幼落笔的文章中有些不甚成熟的思考话术,但叫人更加惊异的则是其中扑面而来的宏然大气。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云老太傅缓缓地念出来这句话,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都是皇室宗族之子,将来所作皆是为天下兴旺,何以见得可以兴旺,这最关键的就是得让百姓食足衣暖……”

    明鹤卿听着听着,那缕思绪又飘到了斜前方,就只见那个端坐的小男孩儿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云老太傅,听着他说着那些深刻又不深刻的话术。

    “太史公之所以提到天下熙攘皆为一个‘利’字,是因为人之本性所图就是一个‘利’字,但此‘利’非彼‘利’,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利益,这个词其实是一个指代,而具体的含义则是为每个人所图的东西……”

    云老太傅絮絮叨叨的说着,明鹤卿一只耳朵听着,一边在心里盘算起来自己的“利”所指什么?

    金银?兵权?天下?龙椅?还是美人?

    这些旁人或许为之奋斗一生的物什对于明鹤卿来说,都没有丝毫的诱惑力,身为东宫嫡子的他,这些东西他或许连手都不用伸,就有人送到他的眼前。

    那他的“利”所谓什么呢?

    明鹤卿的目光如炬,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一抹绿衣上。

    云老太傅依旧说着:“不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要准确的把握住对方所图之物,再尽力施以其……”

    明鹤卿看着云绶,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来,这个谪仙一般的小男孩儿心里会所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