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Q市像是一下子滑进了秋天。沈泽川刚到机场就觉着一股寒意贴着光裸的手臂皮肤,撺掇起一片鸡皮疙瘩。去L市的时候还是人人都穿短袖的温度,打车回家的一路上沈泽川精神劲一般,但又不能在出租车里睡着,为了提神往窗外瞟去的几眼里,抽调到的行人样本里已经全换上了长袖外套。
沈泽川觉得自己该提前预防感冒,到公寓后找出了维生素C,塑料瓶上印的保质期好巧不巧就是一个月前。吃不吃呢,维生素片过期也吃不死人吧。沈泽川低头和这小瓶子上的年月日对视了十几秒,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早上送出去的平安符——就算不手写祝福,收礼的小朋友也长得很健康,只来一次都让他的身体现在还浸在余韵里。
再不惜命点,萧驰野都无福消受。
沈泽川扔了维生素C,找了一圈只能现烧万能的热水。报复的计划和离开的进程都遇到了一个推进一大步的好机会,雷氏兄弟这个案子他必须好好利用。水温在逐步攀升,沸点将至。
萧驰野对李建恒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沈泽川就坐在他的侧前方,四分之三个脸庞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睫毛、眼睛、鼻梁、嘴唇,萧驰野忽然想道,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些地方,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全吻过。
沈泽川前面是纪雷和韩丞,手边都一沓报告书。这个会议室的桌子椭圆形排布,但一边半圆只有一圈,给领导听汇报和下指示用的,另一边的半圆是三层的小阶梯,萧驰野这个等级的实习生能出现在最后都是破了例,要归功于对面那圈里坐在大周集团最大股东李建云身边的李建恒。
李建云常年带病,这次会亲自来出席已足见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纪雷还能稳住,韩丞几次想再翻开文书材料多背两遍。李建云朝带来的秘书点头,两边的其他股东也依次示意,在无声的紧张里,有股东率先向纪雷发问了,“听说你们这里交了个新想法,能换个更稳妥的路子让雷总走出让。雷总出了名的谨慎,我倒是不知道要怎么弄啊。”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萧驰野看了提问的中年人一眼,戚时雨戚伯伯,年初中风导致面部偏瘫了,只能往一个方向看东西,好像还没发现来参观见习的是自己,就算他看到了,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来Q市的子公司是为什么,也不知道纪雷现在所有回答的依据,都是他和沈泽川一起做出来的企划。
“……目前的构想是这片土地以拆迁的方式先转到区政府手里,雷总拿的拆迁补偿款实际金额可以等于谈好的出让价,考虑到后面更稳的话,建议由我们牵线,帮吃下这批土地的开发商找一个央企合作伙伴,从区政府那里再转土地利用性质……成功的话我们能从其中抽这个点。”
萧驰野看着ppt上用专门一页给预估收价做的醒目数字,无声地失笑了——纪雷怎么拿了ppt过去还改得这么丑,当然,最丑的肯定是开头,那个提案人的冒号后面,篡改者剽窃者的名字。
萧驰野不惊讶纪雷会偷沈泽川的企划,在他这种领导眼里,底下人做的成果就等于是自己的成果,法律上给监督管理方和雇员设定的是替代责任,但在纪雷这只有替代荣誉。萧驰野看向沈泽川,沈泽川的眉目沉静得像掩在雪下的柔枝,无嗔无怒,试图摧折它的风雪正在攫取他辛苦酝酿的果实,这根纸条要被压弯到什么程度,才会博出反抗的一击?
萧驰野的目光还没收回,突然听见与会议气氛格格不入的一声提问,“等会儿等会儿,老纪,你这是你想的吗?”
是李建恒。萧驰野想,除了朝晖,他也找李建恒帮忙找过这方面的资料,虽然他不关心这些商业运作,但在李家长大的他自然能听懂萧驰野刻意探讨的几个点子最终能推出什么样的思路。李建恒股份多,是董事长的弟弟,和其他几个大股东素无往来,爱玩又没心计,他来提这个质疑,出人意料又石破天惊。
萧驰野又看了沈泽川一眼,主动出来踩纪雷一脚的机会就在眼前。沈泽川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四分之三的侧脸朝他转过一点,又旋即回头了。只留下了一个艳丽到危险的短暂微笑。
萧驰野解开了束着手腕的袖扣,这是他每次训马前的习惯动作。Q市太拥挤了,他连开车都无法尽兴驰骋,但沈泽川让他想起故里的草原,漫长角力之后的征服才是最尽兴的。
李建恒发问的时候没过脑子,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但纪雷旁边的韩丞手抖得一看就有猫腻,到底没见过几次大股东,颤巍巍的火怎么烧得出足够的火候?纪雷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警告稳住,但韩丞已经忍不住往沈泽川的方向看去。李建云眯起眼看着对面三人的动作,以他的高度来说,不管究竟是谁的方案,能用就行,就是台面上的事情,总归应该做得好看一点。
但沈泽川太静了,他既没有站起来陈明着作权究竟归谁,也没有识时务地将成果拱手让给上司,他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垂聆一场公司会议。李建恒刨出了第一根线头,戚时雨顺着追问,“那怎么和区政府去谈那片搞成拆迁?央企合作伙伴又准备怎么找?以前不是没拉过,进来前说的利润几点几点,进来后项目全要央企国企说了算。”
纪雷快速筛了一遍印象里看过的ppt,没记得有这些细节,他赔了个笑,“韩丞,你们年轻人有没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交流交流。”
韩丞拼命在裤子上蹭着手汗,把资料翻得哗哗响,沈泽川在其他地方都写了洋洋洒洒十几页方案书,这两个问题却偏偏没有,他和纪雷不是没想过这难题,赌的就是这次会议只敲大方向,其他日后再谈。“这个…我们组以往做的比较多的是法务咨询尽职调查这一块,开发合作协议的拟定…我觉得还可以继续讨论…”
戚时雨拄着拐杖,仗头狠狠砸了两下地板,“那不就是没想好?你说个屁呢!”他年轻时就脾气爆,现在骂起人来也根本不管时间场合,韩丞被他说得汗颜,但纪雷也觉得棘手,他确实没想到今天李建云都会来,急着表现方才话说得太满了。
“李董,我觉得主要是土地性质这——”
李建云抬手阻止了他,秘书给他递上手帕掩住咳嗽,接着轻描淡写地对一旁的弟弟说了句:“空气都脏了。”